一
华夏民族自古以来号称“历史的长城”,此诚世界公认,因为我们民族拥有三千年未曾断续的史书编修传统,翻检浩博史籍,寻绎历史时空,就会发现我们民族引以为傲的《二十四史》,实是历史上无数知名的和不知名的史官们用鲜血和生命凝结成的经典。而真正的历史亦随之流传,并代代相传在华夏儿女的心灵记忆里。
时光迈入20世纪,传记文学逐渐发展成为现代文学园地里的大宗。民国时期,传记文学的书写以“新传记”的名义进行,是新文学的一员,也是文学革命的一部分,当时的传记文学以梁启超、郁达夫的成就最高。梁启超大力宣传“新传记”观念并写作诸多人物传记,有力促进了中国古代史传文学向现代传记文学的转变。郁达夫则是以一系列自传体小说声名鹊起,将自我解剖精神应用于传记文学创作,全面还原人的本真,从而震撼了大量读者的心灵。
1949年共和国建立后,随着社会生活日益繁复,传记文学也随之发展,尤其是新时期以来,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推进,优秀作家自觉承担起思想启蒙与记录现实的文学重任,他们中以刘宾雁、徐迟为代表。前者以暴露真相的锐猛勇气,批判了当代生活中的种种弊端;后者以春蚕吐丝的赤子情怀,讴歌了共和国前进历程中的感人事迹。他俩的作品在当时广为人知,助推了八十年代的文学热潮。
二
2022年炎热的夏天,我从陕北家乡的文学界友人那里获悉,路遥研究领域崛起了一位冉冉升起的新秀,她是一位女性作家,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位女性来自南国江苏,而且不远千里,单身独步大胆闯入陕北,搜集到陕北当地人无法搜集到的珍贵资料,写出了陕北当地作家不敢触碰的沉勇有力的传记文章,这令我震惊之余心生敬意。于是,我向友人提出,想要结识这位女作家,并且在友人的力荐下,我与这位女作家构建起初步的交往。
通过微信交流,我才逐步了解,她的名字叫程文,出身于江苏徐州一个古老的书香世家(她的先祖是宋朝理学大师程颢),她是一位献身学术的单身女性,除此之外,她还有着坎坷不遇的人生遭际。
难能可贵的是,每当我们交流之时,她从来不谈自己,而是全神贯注于路遥、陕北、文学、文化还有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现状与未来。
记得近代学术大师严复讲过,一个真正的作家需要具备一颗宇宙之心,通彻来说就是作家要做到超脱功利。然而在这充满扰攘喧嚣的人世间,一个作家独善其身又是何其艰巨,更何况是一位女性。
我不禁被眼前这位女性的精神深深打动,一个人只有拥有了不同凡俗的精神,才有可能做出一番不同凡俗的精神事业。
于是,我向程文发出了邀请,推荐她加入到北京泛亚智库,成为核心专家组里的成员。此后,我们之间有了更多的交往。2023年春、秋天,2024年春天,通过参加学术会议和活动,我和她有了当面深入交流的机会。在我的印象里,她身上融合了南国闺秀的温和、谦恭和北方女子的厚道、大方,是一位令人难忘的书卷气息十足的优秀女性。
三
作家是凭借作品证明自己的实力,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自从2022年以来,短短两年之内,程文撰写的路遥研究传记文章,先后被山西《名作欣赏》、广东政协《同舟共进》、陕西政协《各界》、陕西《陕北文化》、《陕北文学》、《华圣文化》、《大理河》等文学期刊刊发、转载,尤其是首发其作的《名作欣赏》杂志社推出历时两年的22期专栏,以每月一篇逾万字长文的系列形式,全面刊介这位女作家的至情真性、酣畅淋漓的传记文章。这一年,程文的文章震动了整个路遥研究界,诚如路遥的好友、陕北著名诗人曹谷溪在《中华读书报》撰文对她的评价:
作者程文是路遥研究界的后起之秀。我相信文章所写的都是事实,作者竭尽全力要把路遥的完整形象留在世间。
不惟如此,当代著名文化学者萧云儒读罢她的文章,挥笔为她题写了颂词:
程文对路遥的每一次钻探和言说,都在她关于这位陕北汉子的文字中迸出火花。路遥在她写的文字和写他的文字中永生!
虽然在当今中国,许多评论家差强人意的表演早已使评论家蜕变成了赞美家,但这两位饱经沧桑、阅尽世态的文学长者的中肯赞誉,依旧还是沉甸甸的。
然而,2023年早春,当程文将自己凝结心血的《陕北之子路遥》书稿交付出版社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真实的人物传记必然涉及历史真相,从而触痛了某些文坛权贵隐秘的神经,书稿的问世被无限期悬置了。
尽管早在书稿杀青之际,程文应邀在《徐州日报》发表《创作谈》宣称:
我秉持用事实说话、把判断权交给读者、决不攻击任何当事人的三大写作原则,投入了这项耗尽心力的劳动中去。
但是,缺乏权力加持,独立文坛圈外,一位极其真诚的作家,就要被边缘化了。与文坛的冷漠和疏离相对应的,是体制内某些知识分子精神上的健忘和贫血,他们宁愿追捧高层名流的唾余,也要不遗余力打压来自民间的力量。
就在这荆棘丛生的前进道路上,程文决不退避,而是埋首在自己的文学田地里垦荒。除却六十万字的传记《陕北之子路遥》,她初步写成了十六万字的传记《李商隐外传》,以及近年她发表在各类期刊上的多篇中外人物小传,我替她做过一番统计,总字数达到八十万字以上。虽然,文学作品的优劣并不能以字数的长短来衡量,但她确实做到了自己的精神榜样路遥生前所说的那样:
大量地写,碰破脑袋地写,不管能不能发表都要写。一个作家不出作品,那他的生命也就终止。
四
作为程文的同事和长辈,我和她有过多次坦诚对话,尤其是谈论文学。在我看来,她对待传记文学写作,有着不同流俗的清醒观念和真诚无畏的创作勇力。
首先,她坚持“求真”是写作传记的第一原则,即便是对路遥这样声望崇高的作家,她依旧全面剖析了路遥完整而真实的复杂人格:
他既朴实又复杂,既坦荡又深邃,既低调又自负,既热烈又严酷。既勤奋敬业,又懒散成性。既蔑视金钱,又挥霍无度。既无限眷恋黄土地,又挣命奔波大都市。既发自肺腑地歌颂普通劳动大众,又至死不悔地追逐城市知识女性。既以真心感动着忠诚的朋友,又不得已地榨取朋友。既是事业上的完美主义者,又是生活中的自我中心主义者。既是行走在20世纪末叶中国文学版图上的殉道者,又是投身到波谲云诡的政治浪潮里的弄潮儿。既傲视全世界,又自卑入骨髓。
如果这样公正的宏论仍不足以耸动读者,那她对千载传颂的大诗人李商隐的两面人格的评论,真正做到惊世骇俗:
正是这种急于改变自身命运的迫切动机,驱使李商隐在晚唐牛李党争的激荡背景下,采取了依违两党、左右下注的政治态度,其最终结局只能是两面落空。虽然在爱情方面,李商隐有着忠贞的操守和严肃的道德,这使他创作的《无题》等不朽的爱情诗篇千余年来感动了无数读者;但是在政治方面,他却是一位不持立场、随俗变化的江湖幕僚。他虽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但是他的幕僚身份严重限制了他的格局。即便处在现代政党治国的背景下,李商隐一生反复出入两党的行径也是人所不屑的。从政治立场来讲,李商隐的确是一位失败的投机主义者。
其次,她执着于挖掘人性,不写完人、不写神,无论善人或恶人,她都能以平等的心态直面人性,进行钻探、取样、化验,用史实、用亲历、用爱用情打开人物的内心世界。例如,对俄罗斯当代伟大作家索尔仁尼琴的灵魂探索:
他是一位地狱里的独行者,如同13世纪佛罗伦萨伟大的政治流放者但丁一样,他的肉身来自地狱,而他的灵魂终生不曾忘却地狱,因而他所吟唱的是20世纪的地狱里传出的天籁之音,这里面既蕴含俄罗斯民族千年不渝的神圣信仰,更饱含现代极权制度恶毒透顶的罪孽。
再次,她对政治和历史有着深刻的见解,总是将古今人物置于相应的历史背景下,表现出人作为独立个体在历史时空中的价值和作用。因此,她写路遥,决不回避文革;写李商隐,决不回避晚唐牛李党争;写司马迁,决不回避汉武帝时代。她服膺英国哲学家杰克逊的名言:“历史是过去的政治,政治是今天的历史”,在她看来,作家缺乏直面政治和历史的勇气,文学就会丧失强大的批判力量。
让我感动的是,她对笔下的人物充满炽热的激情,她尽心理解他们并投入到他们经历的一切喜怒哀乐中去,最终把自己融化成人物未曾见过面的忠诚的朋友。这是她作为女性作家的柔情特质,也是她的传记文章能够打动许多读者的秘密。
最后,我想谈到近年她都是倾其所有自费采风,其间的过程孤独而又艰苦,这跟时下盛行的艺术机构组团采风,实际上游山玩水、媒体跟拍的现象截然不同,她真正做到体察民情、扎实寻根。
五
认真检索一番中国当代的传记文学,就会发现,仍然存在只褒不贬、只写英雄不写凡人、只写外在事功不写内在心理的三大弊端,缺少对人性的深度发掘,缺少启迪人心的思想力量。更有甚者,满足大众猎奇心理的商业性传记和迎合成功人士的歌颂性传记频频出现,所有这些现象都足以使严肃的作家和有良知的评论家日渐堪忧。
有鉴于此,2024年盛夏,北京泛亚智库成立传记文学研究室,经理事会研究决定由程文同志担任主任。我作为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繁荣期的见证者,热切盼望当今中国的传记文学后继有人,在挑起这一新时代重任的文学传承者中间,应该包括程文这样富有理想精神和真正葆有良知的后起之秀。
从传记文学的传承上讲,她既继承了梁启超心系家国的政治情怀,又复原了郁达夫解剖灵魂的至情真性,因此,她的文学上的光荣来自对民国文脉的传承,更来自她自身接受的传统的书香门第教育。
然而程文不是简单的理想主义者,生活在21世纪的她仍是一位深思的文化学者和社会人心的观察者。长期以来,她执着沉潜于历史当中,用她沉静的灵魂倾听历史久远的回声,同时感知现代纷繁的节奏,深情苦思地解读着一个古老民族心音的密码,并且从未放弃对过去的和当今的人物的复原和钻探,立志要为当代中国社会留存一部部真实、公正、感动人心的文学纪录,在精神劳作当中,一步步升华自己的灵魂和生命,把这样的文学工作称为优秀,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无比丰富的现代生活正等候着虔诚的记录者,现实生活没有尽头,真正的文学也没有尽头,虔诚地写作,这就是程文的生命寄托,也是我对程文的寄望,更是中国传记文学明天的希望。
程文:江苏女作家,文学硕士,现任北京泛亚智库传记文学室主任、徐州技师学院文学教师